萨伏伊别墅，1928-1931

用白色想象现代

你相信吗？我们眼前的现代世界，居然是人们一起想象出来的。一定是受到共通的感召，又有类似的不耐烦，人们才一起想象一个原本不存在的世界。于是才有那么多的时代呼声，要把一切陈旧的都打碎，在废墟上建立全新的世界。于是，那些相隔遥远、迥然不同的生活，才可统称为“古代”，在现代镜子的反照下成为一体。“现代”一直给人明亮的感觉，好像早晨拉开窗帘，外面是亮堂堂的好光景，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觉醒了。于是街道变整洁，衣服变简单，人们彼此交谈，说出来的话都是新鲜的。

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以下简称柯布）将自己的城市理想命名为“光辉城市”。在他心里，现代世界不仅是亮堂堂的，而且应该是白色的。1917年柯布来到巴黎才30出头，除了想象，却还什么都没有。

20世纪初，欧洲的上等人生活在黑乎乎的房间里。黑乎乎是因为房间的窗口很小，也是因为家里东西太多。艺术史提供了素材，让风格泛滥，人们可以选择活在任何时代的氛围中：文艺复兴式、罗曼式、都铎式、伊丽莎白式或意大利风格。石膏浅浮雕和圆雕在室内大量使用，墙纸与家具也都包金裹银，极尽奢华，让人想起本雅明笔下的柏林童年。柯布等人革命成功之后，本雅明欢呼现代世界的光明与简单，内心里却有一丝哀伤。因为现代革命扫除的不仅是一个时代的安逸旧梦，还有延续了数千年的物质生活之美，统统替换成了无时间、无阶级、无差别的白。

不仅富人的房间黑乎乎的，穷人的也一样。由于建筑采用承重墙结构，公寓的窗子都是竖向的一窄条，室内无一不是昏暗湿冷。柯布初到巴黎，租住在雅各布街20号的阁楼，那是一座至少有400年历史的老公寓，可以追溯到大革命之前的伏尔泰时代。这时候海明威也住在拉丁区的某个阁楼，离柯布的房子不远，他晚年写了一本书叫《流动的盛宴》，让我们明白了那是怎样一种生活。

萨伏伊别墅顶层空中花园

海明威先是写了巴黎的冷：发黑潮湿的路面、关了门的店铺和冷雨中冒烟的烟囱，以及如何用铅笔般的细枝条引火，室内烟雾弥漫。另一篇专门写饥饿，为了与之抗衡，不得不在城里漫无目的地走。那时候的海明威跟柯布一样，一无所有，渴望得到一切。海明威让自己的文字简单洗练，干净到极致，就像柯布让自己的建筑造型简单洗练，干净到只剩白色。如果说贫穷有一种色彩，那就是白色。简单就是他们唯一的武器。

不仅居室内部，就连城市也是黑乎乎的。随着工业发展，世界已非同往昔。农民失去土地，坐火车来到基础设施匮乏、卫生条件恶劣的城市里。城市本不是为这么多人口准备的，一下子变成了贫民窟。这是时代病，所有人都苦无对策。在柯布笔下，巴黎已病入膏肓：“让我们回过头看看今日的西方世界：最触目惊心的现象，就是乡下人对城市的大举入侵……每天，从世界各地，都有人们朝着巴黎辛苦赶路。他们出现在火车站上，然后来到塞瓦斯托波尔大道，来到火车站大街，来到雷恩街……然后，他们在站前旅社安顿下来，或者跟着同乡旧故一起奔走，那些人当年也跟他们一样背井离乡来到这里，所有的这些人都面临同样的命运：他们被迫挤进这座城市里最肮脏污秽的贫民窟……过不多久，城市人口就达到了500万了！而乡村则变成了一片沙漠。”

海明威则更加细致地刻画了城市生活。街道藏污纳垢，厕所的粪便直接排入污水池，运粪车用唧筒抽粪，气味叫人无法忍受，马路上都是排污的明沟，塞纳河也臭气熏天。当柯布在1908年3月的一个雨夜来到巴黎，住进批发商户聚集的夏洛特街，他看到的正是海明威笔下的景象，触目惊心。

跟海明威一样，柯布也有着敏感而强大的内心世界。他们带着天才和梦想来到世纪初的大都会，费力揭开时代的面纱，却看到历史的污秽。文明似乎行于末路，城市躲不过一次劫毁。那么，就用天才和梦想来促成它吧。

两个单身汉的纯粹主义

柯布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的亲密战友叫阿梅代·奥曾方（Amédée Ozenfant），一个真正的富二代。奥曾方什么都不缺，却明白他所拥有的一切不是自己赢得的。天生骄傲的他放弃了财产又离了婚，与柯布一道组成叛逆二人组，向权威发下战书，年轻就是他们的资本。革命之风所及，娜拉为自由出走，公子哥和穷光蛋混到一起。

柯布西耶与奥曾方合影

如今真的一穷二白了，可是革命没人没钱怎么行？那就先闹一闹吧。柯布原来叫夏尔-爱德华•让纳雷，如今给自己取了个嚣张的绰号“勒·柯布西耶”，希望能像“斯大林”这个笔名一样撼动世界。革命意味着决裂。人文艺术怎能与历史切割？可是意大利的未来主义者们却叫嚣传统都是垃圾，刀枪与钢铁才是诗歌。战斗是要豁得出去，柯布和奥曾方一不做二不休，将这件事命名为“纯粹主义”（purism），又创办杂志又发表宣言，发誓要扫掉附加在艺术上的装饰，就像扫掉资产阶级室内那些古董和花边。

离经叛道几乎是那一代艺术家的本能。大约就是在同一时期，可可·香奈儿发布了她的小黑裙，在时尚界掀起旋风。艺术第一次摆脱阶级成为日常，走进千门万户。小黑裙长及膝盖，帅气又纤细，跟柯布和奥曾方的画一样全无装饰。不久前，现代女性刚刚被“现代时装之父”保罗·波烈从紧身胸衣中解放出来，如今却为小黑裙再度尖叫。波烈被抢了风头，讥讽香奈儿的设计好像丧服：“小姐，你在为谁默哀？”香奈儿却回答：“为您，亲爱的先生”。香奈儿自小在孤儿院里长大，比柯布还一穷二白，造起反来更是得心应手。

现代艺术本不是时代的宠儿，自出生之日起打带上父母一穷二白的的烙印。穷，所以无装饰、无线脚、无花边、无所谓；白，所以无情绪、无色彩。小黑裙是黑色的，不过纯黑与纯白并无区别，都是冷冰冰的不屑一顾，脚踏实地，清高又肯干。

30年后柯布在阐释拉图雷特修道院的修士房间时，说它展现了“彻底的贫乏”。此时黑与白，硬边流线型与对装饰的排斥，在文学、绘画、音乐的每一个领域牢牢占据了话语权。柯布和他的同仁们通过定义一个未来，将历史中无法赢取的往昔一一抹去，用一无所有的丰盛，击败了琳琅满目的贫瘠。

《两个音乐家》，勒·柯布西耶，1937

柯布的第一座现代式的白色别墅，就是为奥曾方设计的住宅兼工作室。认识了奥曾方，柯布生吞活剥地学做上等人。柯布住在单身汉出租屋里，其实对有钱人的生活一无所知。为了把自己的作品卖掉，必须改变整个社会的趣味。奥曾方住宅里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两层通高的画室，一角从墙壁到天花板都是玻璃，让阳光充盈于室内，白色墙壁因而熠熠生辉。在这样的空间里，那些散发着陈腐气味的厚重的19世纪家具再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一切都是新的，从物质到精神。

1927年柯布受邀参加魏森霍夫住宅展，说明他的白色小别墅已经引起了相当多的国际关注。当时德法之间正为了一战的胜败闹别扭，展会的组织者密斯力排众议把柯布列入邀请名单。参展的住宅一律都是白色的，似乎一种新风尚已经成为前卫建筑师的共识，可是柯布的两座小住宅跟其他人还是有着显著的不同。首先，柯布的设计有着明确的观念诉求和哲学思考，不是为了白而白。他主张房屋是居住的机器，像飞机、轮船一样成为纯理性思维的构造，没有多余的装饰，也没有空间上的浪费和夸张，结果房子层高才2.26m，走廊的宽度也才70cm；其次，他最大限度地挖掘钢筋混凝土材料的潜力，将之抽象为一套“多米诺体系”，在理论上赋予建筑空间前所未有的可塑性；接着，为了避免随意挥霍这份潜力，他又从传统审美经验中找到控制线工具去约束造型，并将一系列古典法则微妙融入，让他的房子前卫中透出典雅；最后，他将现代绘画中微妙的美学体验接入建筑形式语言，使建筑与艺术融为一体。那一年柯布才40岁，却已经磨练得博大精深，他意志坚决，又有强大的消化吸收能力。他耐心实验，保证了白色小住宅从一开始就既能迎合时尚，又经得起最严肃的理智拷问，才成为建筑领域中的“小黑裙”，一直到今天都被人偏爱并模仿。

拉罗歇- 让纳雷住宅，1923-1925

从空间美学上说，白色住宅其实就是柯布和奥曾方实验的纯粹主义绘画。只不过画布是三维的，画面中彼此叠合的平面造型化作空间中正交伸展的层，用平行墙体加以表达。连画面中的色彩，也被抽象化为一套建筑配色系统polychromie，为不同的空间赋予情感。柯布的白色小房子室内多数都有着明丽抽象的色彩表达，但在精神上依旧是纯白，就像太阳的光线，分开是五色斑斓的光谱，合在一起是无色。柯布是让他富贵的业主住在现代绘画里，使家庭不仅富于理性美，也成为现代艺术的博物馆，从而抵消现代艺术在物质上的寡淡和身体上的荒凉。马列维奇和杜伊斯堡这些人凭着天才直觉，为直线和纯色赋予神秘意义，现代式的干巴巴才变得耐人寻味。要到很多年以后，柯布才转向马蒂斯的旺盛和克利的神经质，那些与机器理性相反相成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