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
2020年十月,位于东山口正中心的农林菜市场被拆除,引发了强烈的社会关注。《南方周末》,《三联生活周刊》等媒体均有报道此事。虽然拆除的原因是“清除涉水违建,”但是这个决定令许多人感到遗憾和失望:菜市场的摊贩们,来买菜的东山口居民们,还有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Mapping工作坊的成员们。
自2018年开始,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的何志森老师(扉美术馆馆长)带领学生们对和扉美术馆一墙之隔的农林菜市场发起一场改造。和传统的更新改造项目不同,这场改造并没有对建筑的结构或外形做任何修改,而是以增强人与人的交流(尤其是摊贩)为出发点,找回菜市场作为社区公共空间的人情味。改造实践中,摊贩们从一开始对工作坊的不理解,到敞开心扉地交流,再到自己作为社区的一员积极参与到改造活动中去。最终,一个冷漠的食品交易场所成功变身成生机勃勃的“菜市场美术馆,”和一墙之隔的扉美术馆共同构成一个有活力的,开放的公共艺术空间。笔者通过借鉴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德国哲学家本雅明的《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一文中的艺术的“灵光”概念,和法国哲学家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的空间理论,指出对于农林菜市场的改造本质上是一次反异化的实践,反异化的方式则是在菜市场生产一个具有本真性“艺术光环”的公共社会空间,里面的人作为艺术家参与到“灵光”的打造之中。
首先,在菜市场改造之前,空间的主要使用者,里面的摊贩或多或少处于一种劳动异化(alienation)的状态中。根据马克思的理论,劳动异化有四种: 劳动产品与劳动者的异化、劳动过程与劳动者的异化、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异化、人与自己的类本质(人类在自然界有意识的精神活动)关系的异化。其中,人际关系的异化则最为明显,工作坊在与摊贩的交流中,发现每个摊贩通过摆摊卖菜在这个城市中获得安身立命的方式,但是并没有真正融入到城市的生活中。他们每个人就像是一座孤岛,不但彼此之间没有往来,和周围的社区也没有关系。比如,“他们在市场那么多年,都不知道其他摊贩叫什么,或者直接称呼对方的摊位号,或者管卖鸡的就叫‘鸡婆’,卖鱼的就叫‘鱼生’。”
日复一日在菜市场的劳作,使他们变得麻木,根本没有兴趣去了解自己周边的人和所属的社区。在劳动异化的状态下,很多摊贩身上拥有的优秀品质与能力都无从展现,即与自己类本质的异化。而且他们每天进货,售卖,算账,和其他林林总总的事情,让他们与劳动行为本身产生异化,自己从未能从这个过程中获得愉悦和满足感,更不用说对自己卖出去的商品有任何的感情联系了。在工作坊成员最初尝试和他们沟通的时候,由于2006年菜市场险些被拆除一事让摊贩耿耿于怀,他们的态度并不友好。而改造过后,摊贩们与大家结下深厚的友谊。就此,笔者认为,改造本身就是一场反异化的艺术实践,通过公共空间“活化”的改造将空间里的人从劳动异化中解放出来。
在这场反异化实践中,菜市场和它里面的人一起构成的社会公共空间的本真性(authenticity)被发掘出来并发扬光大。这与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The Work of Art in the Age of Mechanical Reproduction)一文中提出的艺术作品(objet d’art)的光环(aura)相吻合。本雅明在文中批判了他所处的20世纪前半叶艺术作品在机械复制下大规模生产下失去了“灵光”般的独特。他说到,即便是最完美的艺术复制品也会缺乏一个必要性元素:其于时间和空间之存在(presence in time and space),也就是在其恰好发生之处之存在(unique existence at the place where it happens to be located)。摄像,电影,也包括很多博物馆的展品,都失去了本真的灵光,因为他们所承载的物在展现给大众的过程中,早已脱离了时空的原创性。菜市场作为公共社会空间,每天都在原汁原味地展现了一个社区平凡却充满活力的日常生活,卖货的小贩和买货的本地居民在这个空间里的一举一动(进货,挑选食物,讨价还价,唠家常等等)一起构建了社区菜市场的时空独特性。当下的超级市场和电商购物发展迅猛,但是无论这些平台产品多么齐全,下单多么方便,都失去了街坊菜市场原有的人情味和亲近感,,就像被大量复制加工出来的艺术作品一样。
本雅明亦思考了建筑的永恒性:“人们接受建筑的方式有两种:使用和感知。或者更确切地说:通过触觉和通过视觉(by touch and by sight)。然而我说的这种接受,并不是指人们用聚精会神的方法去设想,比如,站在著名建筑物面前的游客如何欣赏它。通过触觉的接受过程中让人们所产生的思考,是无法在视觉那边找到相对应的。触觉的接受不是通过注意力,而是通过惯习来完成的。对于建筑来说,触觉的接受甚至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视觉的接受。而这种触觉接受发生的时候,也往往并非是在注意力高度紧绷的时刻,而是自然而然的,在一些不经意中察觉。在某些特定场合,这种在建筑艺术中形成的接受方式,有着举足轻重的价值。那么,在人类感知系统发生转变的历史时刻,我们的任务并不仅仅能够纯粹由视觉的,或者说思考的方式解决;而是需要通过触觉的接受,通过惯习的引导而慢慢被掌控起来。”
所以,不同于观赏纪念碑,大教堂,或是美术馆,农林菜市场是一个街坊,尤其是老年居民,进行日常活动的场所。作为一个建筑物,它本身在设计上就像大部分民房一样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不会有像前者一样对视觉上的冲击,但正是大家对这个场所的日复一日的使用,使得菜市场这个空间的运转建立在“惯习的完成,”从而达到建筑本身触觉上的感官接受。而和它发生触觉接触的人,除了每天来逛市场的街坊,就是日复一日卖菜的摊贩们。他们从清晨进货到晚上收工,大部分的时间都给了菜市场。他们是占据这个空间的主体,因此,若想创造本真性的“灵光,”则要以人为本,对他们日常工作环境的人性化改造,也是本雅明所说的“惯习的引导”。在这个基础上改变摊贩们,即反异化的实践。最后不仅让摊贩们,也让其他使用菜市场空间的群众更享受使用这个空间的每个时刻,则是塑造农林菜市场独特的“灵光”的成果。
就Mapping工作坊的以创造本真为目的的菜市场改造而言,其过程属于社会空间的再创造,与列斐伏尔的社会空间论的内容有异曲同工之处。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Production of Space)一书中提出,“(社会)空间乃(社会)产品...所生产的空间成为了思想与行动所使用的工具...除了作为生产资料,它也是一种控制方式,关乎主导,关乎权力。”就此,笔者认为,Mapping工作坊在改造菜市场空间的时候,帮助摊贩拿到了属于他们自己的话语权。他所做的改造,不是传统建筑师或建筑事务所做的对建成环境(built environment)的物理改造,而是靠改善摊贩们所处的工作环境,以不造物或是少造物的方式取得更好的效果,让他们在每天菜市场工作中成为自己的主人,摆脱掉之前所处的异化状态。
在一位学生暴雨后帮摊贩抢救物资之后,他们接受了工作坊成员,并向其讲述他们的过往经历。大家发现,摊贩们的故事不少与双手有关。何志森记录到:“摊贩通过聊自己手上的各种伤痕、首饰、刀茧、纹路、手的厚度、形状、大小来讲述手背后不为人知的故事。比如一位不会算数的海鲜摊贩会把每次交易的金额用笔写在手上,然后拍一张照片传给在外地读书的女儿看,让她来理财。通过整理这些故事,我们发现手是最令摊贩骄傲的一个“资产”。然而,对于大部分和摊贩毫无关联的顾客来说,他们在菜市场关心的是蔬菜新不新鲜,价格便不便宜,而不会有人关心菜下面托着的那双手。”
就此,学生们把摊贩形态各异的手拍好照,拿到一墙之隔的扉美术馆展览。摊贩取回他们手的照片之后,欣喜地把它们挂在营业执照的旁边。“一个是冷冰冰的生计权证据,有的甚至没有名字,只有一连串的数字;而另外一个是他们自己对于“摊贩”这个身份的表述和认同,每一双手都代表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个体,一个有尊严的人。因为这双手的照片和背后的故事,摊贩和顾客之间开始有了交流和互动,他们再也不是单纯的交易关系了。”笔者认为,这种非传统的不造物的改造,让摊贩们的摊位产生了一种能有摊贩自己掌控的本真与独特的空间,摆在营业执照旁的照片则塑造了每一个摊位作为与众不同的空间的灵光。虽然生产出来的新空间(有相片的摊位)和一般的物理改造比起来相对抽象一些,但这却象征着去异化实践迈出的第一步。
本文作者崔雨初系扉建筑实习生,本科毕业于美国弗吉尼亚大学建筑历史专业,目前是弗吉尼亚大学建筑历史专业研究生。他的研究方向是现代建筑史,20世纪的中国建筑,和建筑史学史。在扉建筑实习的三个月以来,他通过历史资料,将扉建筑和扉美术馆所做的项目以历史的角度进行评估与分析,不仅深入探究了它们与过去的联系,还思考了它们对未来潜移默化的影响。